天亮了,夜间下湖的农人,穿着沉重的水衩,在水草中拖拽着网兜往岸上慢慢行走。网内有鲶鱼、鲫鱼、嘎鱼、黑鱼、零星的白鱼僄子、穿钉、大河虾等等。到了岸边准备运到家里去。
家里的女人或孩子们早已把自行车停在门口,驮筐分出几个隔子来或有其他网兜,各种鱼虾分出品类装进去,一会功夫到了康平城内的渔市上。等卖鱼人骑着车子回来,正好碰上农人下田干活。牛群羊群松出来,哞哞咩咩地叫着被赶到湖边去,带着露水的深深的青草,是它们饕餮可口的大餐。守着湖岸的山岗坡间,农人吆着马犁、牛犁下地耕田了。
村庄里,家家门口,有积攒的大蒲苇草垛。晚上,家家户户打夜作,编苇席、打蒲包、织蒲垫子、勒织精美的围边。一忙就是小半夜,甚至下半夜的也不在少数……
一
东关屯街道沿卧龙湖边有长长的沿岸线,五棵树、李家窝堡、房家窝堡、五官营子、水口、下洼子、北鱼铺等村庄的居民就在这里世代生活,繁衍生息并安居乐业。这是我县典型的湖边农、牧、副、渔经营有道的一带水村农庄。农家经营灵活,生活富裕。过去很多农民羡慕这里的生活,为啥自己没有落户在这里。
我的族爷算是抢了先,就居住在西五棵树这个小村子,离水边最近。守着鱼米之乡生活一辈子,一直老死在这里,埋葬于地名叫水笸箩的地方,留下一族子孙后代,至今生活在这里,富足兴旺。
据说,东关屯街道是全县乃至辽北最肥沃的乡关壤地。居县城关南面,坡岗不陡,平洼黑土地居多,平山漫岗,四周水泊围绕,旱涝年景均保丰收。而我的老家二牛所口滕家窝堡,是祖先落脚之地,我的爷爷亲兄弟四个,就是这位后来到了五棵树的长爷讳名王上阶,居于族内执掌门户的长者地位,久居屯间,村内人人尊敬,却怎么就带领一支子女,跨过荒僻的南甸子(今卧龙湖),搬家到了东关屯的五棵树了呢?现在看来答案似乎只有一个,那就是五棵树这地方土沃水丰,吸引着长爷的眼光。长爷禁不住好风水的诱惑,就慨然搬迁移居到这里了。卜居,是祖先们长期比较优选的结果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那年我11岁。那时候长爷已经去世多年了,我是没见过面的。抑或是他老人家见过我的面,我或许在襁褓里不记事的。这年春节刚过,新正大月的一天,甸子南堂叔父来了信儿,说大奶奶病危。这边族户集体商议,看望的人也许就是奔丧的群体唉!。每户除了去一名掌门的当家人,后辈人也要多去几个,组成了不小的队伍,开始打点行装。此时,我的父母均久恙在身,比我大的哥哥姐姐还得昼夜护理。父亲就发话了,指着我说:让小二去。于是,我穿上春节刚换上脚的纳底新布鞋,跟随伯伯、叔叔、姑姑,还有族里年长的堂哥堂姐们一行人等,穿越冰冻的卧龙湖奔向五棵树。记得刚一踏上湖边的冰面,队伍停了片刻。三叔向对岸遥望一会,仔细辨别着指给大家说:对岸高岗的地方显然不是,那是方家屯的三棵树。往北洼兜的地方,且岸线往后缩进去好几里的样子。那才是五棵树。也就是说,往对岸走,距离最远的深兜兜里的位置才是要去的目的地。大家都没去过甸子南,就听三叔的。冰体经冬阳的照射有些消瘦,表面也不算光滑了。初冬抢收蒲苇的时候,湖乡人用推刀紧贴冰面推得平光的芦苇蒲草茬子,由于冰面的缩水,露出一截茬口,人们躲避着,生怕布鞋底面禁不住苇茬子的碴损破坏,选择柔软的蒲草地带或明冰的地方前进。
傍晚时分,跑冰、穿湖登岸,到了五棵树。这是我第一次到已经去世的长爷家,也是第一次踏上东关屯的湖边大地,一切都是那么新奇。父辈排行兄弟十个,往下幼小的族弟,由于时代的旧俗被革替,就不排列了。其中五棵树这边,堂五叔同户赡养着长爷长奶。住房就在湖边刚入村的地方,三间土房还不是正房,是朝东向,面临一条南北向的村路(就是现在环湖柏油路入村口那段),房向就相当于西厢房。天近傍晚,屋内光线很暗。大奶奶已穿好了青色寿衣,处于弥留之际,大家围拢过来高声问候也无应答。
寒暄过后,互问了两处家族目前的景况,安排吃了晚饭。人多拥挤,长爷家的老叔就安排女戚到他家去休息,男人们围守大奶奶准备熬灯守夜。堂姐招呼我,小孩子也都过去,我就跟着一群人都到老叔家去准备就寝。老叔家房屋条件要好一些,柜柜箱箱、家庭陈设应有尽有,且干净利整。农家南北大炕,人们躺下休息,大人们仍在问候闲聊。没有一顿饭功夫,那边忽然来人招呼,说大奶奶咽气了。我跟着大人们匆匆赶到五叔家,已是一片哭声传出来。大奶奶已经穿戴青衣长衫、蒙头盖脸,停在屋地上。正胸放着一只盛满了白酒的大号酒盅。
晚辈轮流下跪磕头、烧纸、痛哭流涕自不必赘述。第二天看坟地准备打墓穴了,不知道多远,小孩子也没必要去。就听五叔随口回答问话的人说:在水笸箩,西南不远。我就知道长爷长眠的地方是一个当地人叫水笸箩的地块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?
按风俗三天出灵。起早村内老少爷们都到齐了,准备着抬重的长杆、顺檩、横撺小杠和绳索。一起来的三叔把五叔叫过来,悄悄合计事情。三叔说,咱王家老少爷们来这么多,抬重的可着咱们来,保靠。五叔憨厚地说,不用,咱家里人身戴重孝,前边磕几个头,然后跟随就行了。
一声号令,众人杠子上肩抬起紫红的棺椁,稳稳地起来,稍稍停了一下,便稳步起航了。没有急三火四的呼喊啸叫、疾步快行、或是扛不住压力叫喊换人。村里的乡亲老少爷们虽重负在肩,却徐步慢行,稳稳当当。五叔举幡在前,一根麻绳搭在肩上引导前行,整个队伍安步当车,一路平平顺顺。原来合计好的,出来街头就停止前行叩谢,可后来由于灵架队伍缓慢前行那样平稳,家族人深深受着感动,一直把头磕到山坡半腰的墓地。
真佩服长爷的眼力,自己选的墓地真正符合高中有洼的风水标准。紧靠卧龙湖边的西南岗腰间,浅浅的陷下一处兜洼地块,像似一个笸箩状,雨大的时节或有少许积水,几日功夫也就渗入土壤,仍是标准的旱田,这里故名水笸箩。土壤存蓄的水分湿润充足,高岗间旱年也绝无旱象。本地西南风甚烈,这里背风平静,聚风水藏瑞气,丰收田野,地下安眠的最佳之境。在这里顺着坡度可望着乡里人家,左侧扭头便见水泽汪洋的卧龙湖面。古人说水主智慧和财富,近水安卧,高中有洼,可谓长爷临终的智慧选择。我从心里敬佩地下的长爷,子孙后代他都给考虑好了。
长爷与大奶奶合葬完毕,队伍往回走。三叔再一次与五叔贴肩行走。五叔便说:在东关屯这边落户这些年了,哥哥还不放心?就说咱五棵树这村里的人好着呢。咱家老人像睡觉一样,稳稳当当被抬到地方,圆满入土这是正常不过的事。在街里谁家都一样。
回到五叔家里,按着办白事情特有风俗摆开俭朴的席面,我们晚辈按桌下跪磕头,千恩万谢父老相亲的辛劳。当街的老少爷们脸上带着窘态,很谦卑又急急慌慌地扶起我们。一位带戚的高个男子,双手扶起一个又一个,口里不住地说:这说那里的话,谢什么谢呀!来到五棵树,不分先后,不分穷富,只要是咱街(gai)的,就是一家人。红白喜事,谁家少得下!
二
大奶奶过世以后,我经常来湖的南岸五棵树逗留了。先是以为五棵树村子只有水边一个。后来才知道,越过上岗还有一个几乎相连的村子,叫东五棵树。
冬天跑冰过来,夏季就只好骑自行车绕道康平,再走关家屯。频频过来的原因,是那次我为伯祖母送终下葬来了一趟,期间了解到,除了族亲而外,还有许多老亲表亲都在这里。当时懵懂孩童一个,也论不清楚具体什么亲戚关系以及辈分高低等等。我渐渐长大了,老亲的根本,亲情观念,都在强化我的寻根意识。我作为王氏家族的男孩,有责任把这些亲情找回来,让老亲根脉传统衔接继承下去。比如,房家窝堡老董家是我奶奶的娘家,当街老房家是父亲的姨表兄弟;李家窝堡董家、任家户姓都是至近表亲;五官营子老任家是我的姑奶家。还有东五棵树、水口、北鱼铺、下洼子都有多年未联系的堂姑等等表亲。特别是我这位姑奶,王氏整个大家族,祖父辈兄弟十个唯一的一位姐妹;父辈兄弟排行二十多个,就这一位姑姑。到了我辈众多孙儿就这一位姑奶,可谓尊贵至极啊!伪满时期姑爷当过国兵,“文革”运动受到了冲击,被下放到昌图县亮中桥乡,周围亲属却不知去向。后来听说落实政策回到沈阳了。我便又一次来到五棵树一带湖岸村庄,挨家亲戚走访,终于找到了姑奶奶的信底儿,便手里拿着姑奶仅存的一张黑白照片,大海捞针一般,在沈阳皇姑区珠江街几段几里,找到了从未见过面的姑爷姑奶。通过出示照片,老人家才敢与我相认。
这一片亲情厚重、湖东沿岸的黑土地,滋养了我多少难以忘怀的韶光岁月和美好的情感世界!
我来这里,交际最多的是五叔和老叔家。五婶是一个识文断字的农家妇女,这一点在整个大家族里也是很难得的。我一来她就搬个板凳坐在当院里,一边织渔网一边介绍湖边农家的生活故事。
这个村子为什么叫五棵树哇?一场家常嗑就从这里开始唠起了。
五婶笑眯眯地说,她也是后来嫁到这里王族家门的,她年龄辈分还年轻得很。开荒占草那是往上排许多辈子人的事情,她怎能说得清?不过她又说,有许多故事传承还是知道一些的。听来的故事只是辈辈口口相传的,但也是可信的。
据说早头年间,村子东岗颠顶上生长着五棵几搂粗的大榆树,乌鸦盘旋,喜鹊环绕,温暖喜气的叫声朝夕不绝,成为湖边人家眼目瞩望的一处喜庆吉祥的地方。这座山岗是附近的制高点,岗端又有数丈高的古榆树,更是显眼夺目的。仅仅五棵而已,株距相互较近,簇拥在一起。雅鹊也跟人一样,选择有风水的地方而筑巢。正是看重了这一点,祖先才在这水边山岗下,开荒占草,安家落户。也就是说,一群乌鸦喜鹊是先于人类在五棵树顶端落户的,故祖先毫不犹豫选择了五棵树作为屯落的名字。后来户数壮大了,岗西水边的叫西五棵树,岗东的叫东五棵树。
为什么这五棵树生长得如此高大健壮,而湖边其他地方却没有呢?比如水源充足的低洼角落。对此,五婶神秘地说,你以为那是普通的五棵树吗?它们棵棵都是奉神灵生长在这里的高山上。五棵神树就是五只手指啊。五婶撂下手里的活计,站起来在院子里活动着脚步,为我指点着早已没有五棵古榆存在的东山岗顶,又指点着村前面,一汪跟卧龙湖相比好似猪吹泡一般大小的水泡子告诉我:这个湾子为啥能兜下水泡,因为它极为低洼,比卧龙湖还低得很。只有干旱到一定时节,它蓄积的水才能向卧龙湖里流淌。而它自己也未见干涸过。所以,小泡子东头的村落就是有名的下洼子。眼前的小土桥是一处水口。人家的水口都是下泄山水入湖的,而这里很难下泄,常常是湖水倒灌过来,还依靠小水泡扩大蓄水。到时大小水面互通一起,内外有别的样子罢了。
树高一丈,根须千尺。山顶上的五棵大树,那是五只神指啊!伸出来一巴掌的全数儿。神灵的能量,高高在上,有了它风调雨顺,湖乡平安富裕。你说它的根须有多长,深扎地下有多远?高高的上岗还不算呢。那年学大寨,在小泡子冰底下挖河泥。有个小伙子虎巴地刨出一丛茁壮的榆树根来,就纳闷儿:跟前儿连一棵小树的影子都没有,哪来这么粗的树根呢?队长命令小伙子把挡害的树根断开来。可是小伙子一镐下去,树根没削进一公分,离那么老远,把山顶上的五棵大树震得哗啦哗啦骤响。同时树冠上的一群乌鸦喜鹊,惊得四散逃飞。人们这才知道,这根是山顶上的。这是神树通地河了。它的根脉由山顶到山下,探入小泡子的沤泥深处吸取水分和淤积养料,所以它高大无比,葱郁茂盛,亘古不衰,直到后来破除迷信全给放倒了,山顶光秃了,乌鸦喜鹊也全没了。
三
五婶说,五棵树这地方说是有风水,也不能都按迷信那么讲。这里,其实是人勤助年丰啊!
为什么呀?
唉—你人不勤也不行呀!那五棵树顶上一群又一群的,晚上不让你早睡,早晨也不让你贪早觉。敢情呐,山高树又高,顶端上当然日头爷的光亮来得早,它们就先起了窝。庄户里天刚蒙蒙亮,三只两只的喜鹊就喳喳叫起来了,一会儿功夫,一群喜鹊好像天女散花一般,从山顶大树上,向着各处的山洼村庄里冲飞下来。晨雾中的村庄、水边、房前、屋后、大树、小枝,还有长长的电线,都是它们歇脚的立锥之地。那些可爱的家伙,羽轻、腿快、清晨的空气好,嗓子也是痒痒了,一会儿就换个地方,翅膀还没稳下来,张嘴就是一串“煞煞”叫声。你叫它也叫,村子里每个角落都不消停了。你说,这湖边上的人们咋还能睡上早觉哇?睡不着了,天刚刚放亮,人们就起来干活了。
再说晚上。早头的人们都是日落而息,可这乌鸦不让你睡呀!这玩意说来也怪,早晨喜鹊嘴欠儿,叫来叫去,黑老鸹却不叫一声,甚至一天也没动静。可到了日头压下湖底,天要黑了,它可能是吃饱喝得了,就一圈一圈叫开了。虽然它有一宗好处,不像喜鹊到处飞到处歇脚到处乱叫,乌鸦只围着山顶的五棵树头,飞出一匝又一匝,叫声憨厚还算不上刺人耳朵。可夜间人静,传得老远。再说,这时辰也不对呀。你吃晚饭它叫可以,饭后一袋烟慢慢喝着茶,这时候它叫也没关系。可古时候的油灯熬不起呀!庄稼人要早点睡觉,而这帮老鸦群体聒噪起来没个完。人们入睡当然就困难了。古来人们天天骂着山顶上的两群奓翅的家伙们,诅咒甚至架起弹弓骚扰它们,企图把它们驱赶别处去。可是,一年一年,一辈一辈过去了,人们忽然悟到些事情:咱湖边人家,为啥比别处的人都勤快呀?早晨起得最早,晚上最能打夜作,夜熬通宵也不在话下。
什么道理?嗨—五棵树顶上那两群鸦鹊啊!
接着五婶就给我讲了许多甸子边上农人讨富裕的生活故事。
先说刚入冬那会儿,湖面刚刚封冻,就有人在菲薄的冰水边上绕来绕去,试着探步往里走,遇有不测立刻躺倒冰面可以避险。有运气不好的,没有任何预兆就漏入冰水中了,好在边沿一带水浅,没有生命危险,却带着一身冰甲跑回来了。一街人就都知道了,时候还没到哇!又等一个礼拜,有很多人蠢蠢欲动了。你去试试,他去试试,冰面嘎巴嘎巴地裂响,让人惊悚不已。人们还是退回来了。可是诱人的财富就在眼前的芦苇荡里,惹得湖边人家睡不好觉,总是半夜起来几趟,撒泡尿,跑到湖边觑看一遭:有没有人提前下甸子,偷偷地抢了先呀!许多窥探的人,半夜会碰到一起,都说撒泡尿溜溜弯。又心照不宣的一同回来就寝。一天两天三天,慢慢挨过去。说不定哪天哪个时辰,有一个愣头小子奓着胆子冲了进去,紧跟着,那就不是一户一村的事情了,整个沿岸,老老少少,拖着麻包、口袋、包皮、渔网片,甚至被单,还有小推车子、耙犁,黑压压一片快速往冰湖里冲去,霎时淹没在蒲草荡里。
说半天,他(她)们要干啥?
满湖的芦苇掺杂着大半蒲荡。蒲苇贴冰面往上也要有一房高的身量。眼下季节到来,它们完全由夏季的葱翠变成米褐色。芦花飘荡的地方人们首先避开,专闯蒲草塘。棵棵蒲草桠芯处,竖着一支支驼黄色极像火腿肠儿样的家伙,人们就是冲着它来的。
湖乡人管它叫蒲棒。
不管它学名叫啥,有啥工业用途,反正国家收购,它能卖上好价钱。这个年头又是大年儿,几乎株株蒲草没有空棵儿的。一湾子密不透风的蒲塘成百上千支棒棒,高矮不一直挺挺地竖在棵体腰间,煞是招人喜欢。人们疯了一样闯进来,拼命往自己口袋里收获。满湖只听得一片嚓嚓脆响,紧贴棒体根部折断扦杆的声音。反应机敏的快手,将包皮围裙扎在腰间,双手一起上去采折,一会儿腰间兜满一大包棒棒。一处干净了,人群跑着明冰折向另一处。人多,体重集中,冰面不时发出巨大的咔咔响声,众人陡然绷起神经,迅疾卧倒在冰面上,待确定有惊无险后又起来冲向前方。半天一晌功夫,推一起的“火腿肠”被摞成大堆,小山一样。拉耙犁、推小车子、连背带扛和连拉带拽,大呼小叫往岸上运。也就两三天功夫,整个湖边四周人群,东西夹攻,南北突击,汇到一起了,互相碰了一鼻子尴尬,面面相觑之后,立刻消停了。知道整个湖面蒲棒采收报捷了。各个老爷们、女汉子,都一个个打挺压倒一片厚厚的蒲草仰躺在上面,死狍子一样一动不动。几个堂哥堂姐就曾经对我说:财是财,钱是钱那!可腰就跟折了一般,有的半天一晌动弹不了呀。
讨财富,代价是要有的。有的人落入齐腰深的冰水里,浑身裹上了冰葫芦,抢救出来即刻运回家去,暖过来也并无大碍;有的推车子装得太恨载,压得连同冰面塌陷进去,单等上大冻才能捞取上来。这都是每年度避免不了熬糟人的事情。好在群体入湖,人多势众,互相照应及时。除极个别深水区遇险外,都没有生命危险。反正不管手快手慢的,平安收获到家还是遇到冰面麻烦的,湖边人都是笑容可掬的。这一阵子每户人家都要卖上三四百块钱,集体挣工分一个季度也挣不回来。这里离县城很近,楼宇城郭就在手指眼瞧之中,清晰可见。这里得过就在于,家门口伸手可得的副业,转身就到了城里收购公司、厂站,或市场集散地,立马变成了现钱。所以,这里的人家,大钱存储多少不敢说,过日子零钱可从来没缺过。
这是刚入冬时的一场抢收。蒲草芦苇有的是,满湖飘荡一望无边,收获时人们也就不那么着急了。小雪封地人们也不着急试探。等准当地到了大雪封湖的时节,从冰面深深的裂纹处都能看清,冰层足足有一口白条猪身子那么厚了。绝对没问题,大车小辆可以安全入湖了,一场收苇子、打浦草的大生产徐徐展开。早年,北方芦苇相比各种禾本草本植物都数十倍的更值钱。有人说,北方的芦苇,就是南方毛竹的基因遗传过来的,只是由于北方干旱它不服水土,才生长在水中。说起来它的利用价值非常高,是制造高级纸张的最佳原料。那时没有现在的机械化收割,偌大一个卧龙湖要靠国营苇场的一干人马来收拾,冰化成了水的时节,也只能剃头一小片的样子。所以政府宣布开放收割,让湖乡围岸的人们都投入其中。比如当年东关屯乡,除湖边村屯下湖全力收割外,稍远处的马家窝堡、苏家岗、关家屯、陶岱屯、三官营子等地也有相当数量的农户投奔过去,抢收一些,卖点外快收入。这样,远处近处的集体劳力、胶皮轮三挂马车也都挂上新掌,入湖装载投入运输。
由于工业原料芦苇的紧缺,农户收割储存受到一定限制,收获结束后,湖边人家门口的苇垛,要经过上级目测收取少量的税收。而满湖的蒲草,野火烧不尽的样子,就随便获取。没有听说过哪家大垛蒲草被上级收取税钱。上级是鼓励群众后续编织活动的,家家户户生产面广大,编出成品,那里面的税收利润才更加可观呢。
最早,人们只是使出满身力气,挥镰收割,进度是有限的。后来人们发明了畜力刀床子、人工推刀,速度多倍增长。半个月二十天以后,整个湖上,冰面几乎光净了,只剩下凌乱的落(la)角处,留给农人零星烧柴用吧。
收割结束的时候,湖边人家村街上,飘飞着扑脸的绒絮,户户门口堆起高高的蒲草垛,等待一点一点地,用手工变成成品、变成财富。晚饭后,煤油灯下,家家主要成员,还有老老少少都动起起来。打蒲包、编织床垫子。门外的蒲草垛在一点一点减少,院子里编制出的成品床垫,方方正正,越摞越高。一车两车,新年前,大年后,每家攒的蒲垫子,好多车也拉不完。这时,每家主人的腰包都明显地鼓了起来。
四
整个冬春季下来,湖边人家像是刮一场绵延不断的季风,也真正是一场艰苦辛劳的大生产运动。别处农家,年前猫冬,年后懒腰一时半会儿还抻不开,种地还早着呢。可这里的人家早已把大钱揣满了腰包,存到了银行里。
大战告捷,有些原料积攒较多的人家,农忙间歇时间小打小闹,边耕田,歘空儿陆陆续续编织不辍。有的一直编到暑热三伏甚至立秋以后,手头精光了才歇年儿。
他乡都有个猫冬的习惯,这是古来就有的。而忙了一冬春,难道湖畔上也要来个贪图湖边凉爽,歇足了三伏直到大田开镰不成吗?错了。湖边人家是大戏唱完,小曲款唱慢吟。这一时段,他们又是拿正经事业当清闲日子过。你以为,除了满湖飘摇的蒲苇收到家,撅完了林立的蒲棒,甸子里边就没有了可干的活计了吗?有,还有的是。除了四季打鱼摸虾,改善小家灶台间的伙食,多余的就驮到县镇里,卖些零钱花。伏季和立秋以后,撸蒲黄、割蒲草根,又是正经的水边副业。
很早的时候,湖乡百姓总结出了水边人家辛苦劳作的活项就有:三打,三编,一撸,一撅,一割。三打就是打鱼、打苇、打蒲草;三编就是编苇席、编蒲包、编床铺甸子;外加撸蒲黄、撅蒲棒、割水下蒲草根。总结的倒是挺全,但词汇土得掉渣,又没有上口的句式韵脚。后来,湖边人家有擅长文艺的土秀才,经年在这里摸爬滚打,又有悟性,编出些传统唱词小曲,湖边人一唱就会啦。
在哪里唱?没有正式场合。湖水边放鹅,下湖戗虾,割够了蒲草根,摞成一码子借着湖水浮力往回捞,水道长长,慢慢往回走的时候。更多的是,有了自喜,单等钱揣到腰包里时,又喝了小酒,才悠闲地、断断续续地哼唱几句:三打加一撸,常年忙乎。冒险撅蒲棒,哥哥你别当火腿肠。水下齐腰深,大姐为取蒲草根。银镰入水要搭准,千万小心脚后跟。入伏蒲果棒棒小,蒲黄在上一捏芯。撸捏轻取是那姐妹做得事。男爷们,却担心:蒲荡里,偷偷化妆,抹的满脸似金盆。
编苇席是早年间的事,自打旱田种了高粱,就改编秸炕席了;编蒲包是包装水果用的,冬季水果窖里用得最多;蒲垫子的编制费工费时:有瓤体按尺寸定制,有双面夹片罩面,还要利用蒲草水下根部的软芯纤维来勒成精美结实的四边。大小宾馆、招待所、旅社房间的单人床、双人床用的都是这个。成品铺垫放在床板上,大小正好。上面铺上薄褥即可保暖防潮,再罩上康平生产的漂亮床单,整个床体,高贵典雅,躺上去蛮舒坦的。农家百姓粗糙的老手,还有正在念书、尚为稚嫩青葱似的小手,同高贵客人的腰身,在同一物体上贴磨揉搓时的感受是不同的。
蒲草根茎是在水下浸泡成长壮大的。获取它也要穿长衣长库蹚入水中,直至齐腰深处,选取最粗壮的,刀刃探入泥土根底割下来。男人女人,都要仰起头脸,个小的甚至要把整个头部完全浸入水下,才能获取一根两根。上岸晾晒干透,只破取短短的一截,拉出韧性很强的、宽窄均匀的条皮光面,备做冬用。细活都在这里呢。
蒲黄,一如水中取金一样珍贵。夏季入伏时节,密不透风的蒲草荡里,茁壮的茎秆和修长的叶条,都快要长得够高了。然而,它的果实蒲棒才一支香烟大小,橄榄绿色,全表小粒粒结成的小棒棒小巧可爱。顶端一截顶签上,着满一截花粉集结的金黄。这就叫蒲黄。
它的工业应用价值,当时湖乡百姓不大清楚,也没必要抠根问底,知道它珍贵值钱就行了。现在人们判断,大概是用于添加剂、高级营养品或是药用价值等等,都未可知。
获取它很不易。本来,水里取财就是人和大自然相互搭手做出很大付出才可得手的事。蒲黄这样精少,获取时须这样谨小慎微,就更加不容易。所以,采摘时要托起筐蓝,铺好纸张,一小捏一小捏地采入手心,再轻轻地放入蓝里。遇有水深处,必须双手高高举起才能通过,转入另一个蒲黄区。仅仅的一小蓝底儿的数量,就够你在深水中转悠半天一晌,泡得浑身褶皱发白,饥肠辘辘了。
回到家里,把精细的粉末薄薄地摊开均匀进行晾晒,周围圈起围布以防丝丝微风袭走它的轻微。
虽然如此细致精微地料理它,不敢粗心怠慢一丁点儿。但拿割水根、撸蒲黄与湖上大抢收相比,这些活计就算湖边人家最心静、休闲,也是最心仪、浪漫的季节了。
湖畔的日子好过,湖畔人的活计辛苦。但湖畔的人们离不开这里。这里是东关屯界临湖边最好的一块黑土地。在五棵古榆枝杈间做巢的乌鸦喜鹊,逼迫周围的人们养成了起早贪黑、勤劳苦干的良好习惯。所以,他们最先脱离贫穷,最先富裕起来,进入了小康社会的大门。
每当我驾驶现代的小汽车,奔驰在卧龙湖边明光耀眼的柏油乡路上,特别是出了县城,路经五官营子、李家窝堡、房家窝堡和连接水口的西五棵树这一路段时,眼熟心热。瞥一眼就看到长爷的坟头了。
大爷爷,您当年就看好这方湖边黑土地并毅然委身于它,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无尽的福祉。我们鞠躬向您致敬!
五叔、老叔也已经故去了。在世时,他们都有一个没有明确出口的心愿:儿不离土,女不离乡。
现实是,堂哥兄弟众多,都迎娶外乡女子入门;而两支门户的姐妹都下嫁于湖边本土。
我的堂姊妹们:老大是霞姐,嫁于本街陈家;珠姐,本街高家;芳姐,下洼子张家;梅姐,五官营子任家;香妹,东五棵树关家。最远的一位小华妹妹,唯有她可算是离开东关屯这块乡土了,但到底也没有离开湖乡水岸的范围。下嫁之地准确地说,也就是站在东关屯泡子沿,隔水相望的山嘴子……
-7-29凌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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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王甸葆,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,康平县作家协会主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