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弓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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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6/25 17:34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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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无 家 可 归
  

插队一年,农闲了,想家的情绪像感冒一样蔓延开来,大家不约而同酝酿着回北京过春节。

生产队不同意知青一起走,要求分期分批,为了防止第一批人超假,必须在假条上签字按手印,保证按时归队。为了不影响下一批同学回家,第一批的同学只好委曲求全按了那个有伤尊严的红手印。

当年,回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汽车、火车要倒几趟。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,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抄小路进城。冷风嗖嗖,浑身冒着汗,好不容易走到车站。出过冷汗的脸被风一吹,像小刀子割似的生疼,大伙合计着,得找个地方躲躲,不然挨到早上都冻成冰棍了。

寻寻觅觅找到一个闲置的邮政车厢,大伙一窝蜂钻进去挤成一团,牙花子打架的声音清晰可辨,想笑,哪里笑得出来,腮帮子的肌肉都冻僵了。

受了一夜的罪,买到的还是卡车票。十冬腊月站在卡车上冷风刺骨,没处躲藏,流出的鼻涕冻成冰溜子了,好不容易挨到铜川,双脚麻木、上吐下泻,感冒了。

刚回家四天,中央下达一号文件疏散人口。父亲单位通知,被审查人员一律去江西奉新五七干校。火车上都是去干校的人,我疑惑,哪来这么多有问题的家庭和有问题的人呀?刚刚从陕北农村“逃出来”,又去了江西干校。这是怎么了?

陕北的土窑洞

到了目的地,父亲被安排住进“牛棚”,奶奶、妈妈、我和弟妹五口人挤住在半间平房,这是一处劳改农场的旧址,条件极差。看着这简陋、阴暗、潮湿的半间房,想起延安破旧不堪的土窑洞,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?渺茫而无望。

点名时,我向干校队部交了那个按了手印的假条。假期临近,造反派找上门来撵人,态度恶劣。

离京时,家里的房子退给单位,北京没家了。找谁?住哪?没有着落。一个人回生产队,多孤独呀。进退维谷,我不敢告诉家人,他们解决不了问题,还会为我担心。只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,说我有办法,收拾行囊只身上路了。

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。人在旅途,不知下一站在哪?心在无奈中流浪…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遇山爬山,遇水涉水了。

回北京暂住在同学荀梅家。人住下了,心却没有一天安宁过,我得知荀梅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即将回京过年,就悄悄去北京站买了回西安的车票。荀妈妈知道后,哭得很伤心,难过地说:“孩子,你命苦,但凡房子大一点,都不会让你走……”我很感动,但我知道,我必须走,不能影响他们一家人的团聚。到了铜川,买车票遇到大难题。四五天过去了还没着落,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后来碰到一个和我一样返回延安的女知青,为了省钱,两人挤到一张小床上,想办法找记者买票,拖了七八天才回到延安。

一路奔波,千难万险,终于到家了。天大地大,可是那时,我竟无处可去,无家可归。没想到的是,能让我安身立命的,竟然只有那个陕北遥远的小山村,那个虽然破旧,但可遮风避雨的土窑洞。

这是我第一次回家的遭遇。俗话说“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”,想当年,我们这些北京知青回家,真不容易呀。

与 虫 之 战
  

在农村劳动、生活,再苦再累我们都不怕,最可怕的事儿,就是遭遇各种虫子的“侵略”。

下乡后,我们招上了虱子,这小东西藏在衣缝里、头发里,时不时骚扰你一下,心里齬簌簌的。为了彻底消灭它们,我们打了一场歼灭战,烧好了水,先用敌敌畏泡水洗头,再将所有的衣服浸泡,反复几次才彻底解决了问题。

一起插队的同学孙炼,上山劳动时被蝎子蛰了,晚上疼得厉害,坐在炕上抱着腿直哭。我们敲开邻居的门询问咋办?大爷说:“找些烟袋油抹上,不行再去找潮虫(西瓜虫)放在蝎子咬的地方吸。”我们先找来烟袋油给她抹上,不见缓解。大半夜的,到哪去找那潮虫呢?看着孙炼痛苦的样子,苦思冥想,忽然想起男生宿舍又脏又潮,说不定会有潮虫。于是便起身敲男生的窑门,十七八岁的男孩瞌睡多,劳动了一天又困又乏,睡眼惺忪开了门,不耐烦地说:“敲什么敲,大半夜的,让不让人睡觉呀。”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屋,发现墙角有一堆鞋,蹲下就翻,果然找到了潮虫,兴奋地抓了几只大的,如获至宝跑回窑洞,放在伤口处,潮虫果然吸吮起来,慢慢的,疼痛有所缓解。那一战,几乎折腾了一晚上,第二天上工没精打采。

年,作者(前排右二)和同学在井家湾与中国京剧团创作组编剧严肃(后排左三)等合影

我在农村插队、工作了六七个年头,也和跳虱打了多年持久战。这东西比芝麻粒还小,很难抓到,等你被咬得惨不忍睹,它早逃之夭夭。跳虱咬的包与蚊子不一样,又痒又疼,体内会感到阵阵烧灼,有时我们被咬得浑身像桃花怒放,几乎没有好的地方,痒起来不知挠哪儿才好,气的拿针扎。有时备几个干玉米芯子,浑身上下搓,直到搓烂,浑身火辣辣的才痛快。可没想到,被搓烂的地方会发炎化脓。

有一次我身上的包化脓了,两条腿像扎了绑腿,浑身发冷,头昏沉沉的,特别难受。医院。大夫给我试表,39度多,说:“孩子,这样很危险的,处理不好会患败血症,来,坐下,我给你处理一下。”我坐到凳子上,下意识地看了墙上的挂钟,他给我消毒,用摄子把脓头去掉,涂上药包扎好。我又看了一下钟,整整三个钟头。身上轻松了一节。大夫为我治了那么长时间,我们很感动。打听到他叫崔立本,等我好了以后,就到果园买了一大筐“黄元帅”苹果,写医院。

这次我的伤虽然痊愈了,可是与跳虱的战斗并没结束。不知是谁给我们出主意往炕上撒六六六粉,有效果,我干脆把六六六粉缝在褥子里。工作后,下乡不能背着褥子,于是又被咬得浑身稀烂,苦不堪言。无奈,我想出了新办法,下乡总拎着一瓶液体敌敌畏,睡前撒在周围,跳虱闻味儿怯步。殊不知,跳虱被毒死的同时自己也慢性中毒。这个做法我坚持了七八年,都赶上八年抗战了。

英国著名科学家达尔文有句名言:“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”,反过来说,就是你要生存就得适应。当年,我们无处逃避,也无法逃避,只有战斗,与虫之战,艰苦卓绝。不过,总算熬过来了。


  收
   

我第一次参加麦收,是十年动乱期间在北京郊区昌平县农村。这里是平原,收麦没有任何工具,只能用手拔。没干过农活手腕没劲,晒干的麦秆很滑,一不小心手心就划破了,娇嫩的手心,磨出一个个血泡。老乡教我们用头发丝把水泡穿起来,泡里的水流出来好得快,可是架不住第二天还要继续干,只好用手绢裹起来咬着牙继续拔,血泡又磨破了,血肉模糊好疼呀。

到陕北插队后,麦子种在山坡上,到了收割时节,满山遍野金黄一片,这是乡亲们最高兴的时候,所有的劳动力都要上山收割。每人拿两件工具,一把镰刀一根背绳。在山上割麦子用镰刀,不至于把手掌磨的稀烂,可山上日头毒,穿长袖衣戴草帽,也抵挡不住烈日的暴晒。最难的是往山下背麦子,这活又苦又危险。

背麦子要借力,用背绳捆好,借山坡倾斜度挎在双肩上,一口气走到场上,中途不能停歇,因为羊肠小路狭窄没地方放,而且下面是崖畔很危险;知青爱逞能,能背八十斤硬要背一百斤,超负荷地干。头回我一下给自己放了五捆,会计关东方在我旁边说:“太多了不行,少背一捆吧。”我说:“能行。”东方和我们年龄差不多,有他跟在后面有底气,他帮我扶起来,自己也背着开始往山下走。越走感觉肩上的麦捆越沉,压得两条腿直打晃,东方在后面鼓励着:“慢点走稳住劲儿,一步一步走实,别往旁边看”,往旁边看会头晕。

老书记雷雨堂教作者(右二)和插队知青种庄稼

终于走到山下了,还要走一段平路才能到场上,东方说:“你别急,我先走,还能多背一趟。”他超过我快步往场那边去了,没想到这段平路比山路还难走,我脸憋得发胀,汗像小河一样流淌,心也跳得快蹦出来了。走到一片玉米地旁,实在走不动了,我坐到地上,把麦捆从肩膀上卸下来,放到水渠边上。啊!一下轻松了,我深深呼了几口气,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双臂,调整了僵硬的身躯,用袖子擦干汗水,准备再次上路。没成想平地往起背麦,没人帮忙根本起不来,于是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,在地上来回折腾,还是站不起来。正急得没办法时,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,原来东方见我半天没回来,知道有情况,一路寻回来,帮我把麦子背回场上。喝了碗凉水,我们又上山背下一趟。

许多年后,我回生产队见到东方,拉话间,提起那次背麦子的事,东方说:“当年,你们那批知青真不容易,把苦吃咂了(陕北话吃遍了),现在退耕还林,再不用上山背麦了。”

是啊,知青吃的苦,只有同龄的老乡最清楚,他们见证了知青一路走来的艰辛,自己回味,也是感慨万千。

窑 洞 小 学
  

陕北山区穷困,知识和文化奇缺,我们这些其实文化并不高的知青,在山里人眼里已经是大文化人了。插队的第二年,我被队里派工当了孩子王。

我挨门挨户去动员学生,开学的时候来了十几个娃娃,怯生生的站在那里,大多没有洗脸,像秦腔里唱三花脸的。女娃娃头上一层白花花的虮子,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。我决定第一堂课,先上“文明卫生”课,烧了两大锅热水,边讲卫生常识边给他们洗头洗脸。给男娃娃们推了头,用篦子给女娃娃篦了虮子。陕北人有句话说“旮里旮旯种的好糜谷,山洼洼里出的好娃子”,这一收拾大变了模样,男娃娃个个虎头虎脑,女娃娃个个水灵漂亮,除了衣衫破旧,一点不比城里娃差。

说实话农村办学实在不容易,教学不像城里那么简单,首先是没有资金。为了让孩子们都能买得起书本,我们带着学生进山挖药材、打酸枣,晒干后卖到城里的医药公司,增加学校收入。生产队分给学校一块地,自收自支贴补学校费用。农忙时组织学生拾麦穗、掰玉米、拾粪等,挣工分,分红利。

农村的孩子特别朴实,他们没有城市孩子那么优越的条件,除了念书外,要承担许多繁重的家务劳动,担水、拾粪、打猪草、捡柴禾。特别是女孩子稍大一点,还要烧火做饭照顾弟妹,真是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呀!

作者(后排左一)和一位北京知青(后排右一)与窑洞小学的孩子们

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。我教他们跳舞、唱歌、游戏,性格改变了,有时走路都连蹦带跳。几年下来,我和孩子们有了深厚的感情,除了吃饭睡觉,都和他们在一起。

最让我感动的是那年回家探亲,孩子们以为我一去不复返了,团团围住不让我走,有的娃娃哭的满脸泪水,簇拥着半天走不出村口。有人不知咋回事,报告了队长,队长赶来,看见孩子们有的拿着瓶子,有的端着碗,有的捧着升子,有的拎着布袋,装着芝麻、小米往我手里塞,嘴里还喊着“姚老师别走”,“老师别走”,队长明白了,从孩子手里拿过布袋,把其他容器里的小米、芝麻集中放进布袋,递到我手上说:“拿着,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。”他招呼孩子们一直送我出了村口。

我走在小路上一步三回头,挥手让他们快回去,看着渐渐变小的身影,心中涌起无限感动,“老师一定要回来”,“老师早点回来”的呼喊声,久久,久久,在山谷里、在我的耳畔回响。

水长流人常动,只有教书育人的事业是永恒的。几十年过去我从不曾忘记那里的山,那里的水,那里的乡亲,那个窑洞小学,那里的孩子们!

赤 脚 医 生
  

到陕北插队前,我想学一项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本领,便向军训的医生学了针灸。到队里后,看到老乡特别需要医生,又在自己身上学会了打肌肉针。教师、赤脚医生成为我插队做的最主要的两件事,我很喜欢也非常投入,从早到晚像穿了红舞鞋似的旋转不停。

离村最远的一户人家姓张,一天一个叫团圆的女子,风风火火地跑到知青点找吕天俐和我,说救救他爸,我们去了。他父亲是脑溢血后遗症,半身不遂不能自理。我们没看过这么重的病,答应他们一家人试试看。

这一试就是两年多。每天吃罢晚饭我俩就去给大爷扎针,扎了一段时间效果不明显,又重新商量方案,采用在重点穴位上注射B12,再配合针灸的疗法,慢慢老人知道疼了,有了好转的兆头,增添了我们的信心,更上心地给老人扎针。

偏僻的小山村

不久,吕天俐招工离开了,只剩我一人坚持着。山高路远,晚上夜黑风大,走路难免害怕,听到夜猫子的怪叫或大风的呼啸,心会一下子提到嗓子眼,心跳加快如同捣鼓。我大声唱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”,给自己壮胆。碰到下雨下雪的恶劣天气,团圆的哥哥张福山,会迎来送往。就这样坚持,坚持,再坚持,终于有了成效,张大爷能挂着拐自己上厕所,到硷坢上坡上晒太阳了。

有个叫女娃的年轻婆姨,月子患了奶疮,每天要过河,去公社卫生院换药,不太方便。我提出帮她换药,她的乳房发炎了,烂了一个大窟隆,每次我把放在里面的纱布条一点点拉出来,清理完伤口,再把沾满消炎药水的纱布条,一点点塞进去,看着很恐怖。她咬着牙疼得直冒汗,还鼓励我:“没事,没事,尽管弄。”看着伤口一天天好起来,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。

还有一次,红芳的母亲得了背搭疮,背后碗大的一块蜂窝状的创面流着脓血,我和同学闫华玲一起去的,她看我清创面处理伤口,说:“你胆真大,是个当医生的料,我不行,一见血就晕。”世上的事往往阴差阳错,后来她招工干了最不愿意干的医务工作,我却与当医生失之交臂,做了行政工作。

我还收集了一些土药方,这是当年缺医少药的农村,老百姓自己治病的智慧结晶,挺管用。

那些年虽苦虽累,蹉跎岁月也有值得回味、值得骄傲的事情。农村是个艰苦的地方,也是个历练人的地方;农村是物质匮乏的地方,也是可以寄托精神的地方。

陕北的人民很质朴,你给他们一缕阳光,他们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太阳。


   殇
  

年,我调到西安工作不久,忽然听说和我一起插队的武建勇已去世三年了!我非常震惊,他只有二十多岁呀,出什么事了?

中学我们在一班,他坐前排我坐后排,几乎没说过话。他会拉二胡,是学校文艺宣传队队员,很自得,我不太喜欢他傲慢的样子。

插队一起生活后,大家发现他变得孤独而怪僻,与学校时判若两人。

一次队里分配我俩进城卖菜,有机会聊了很多。知道了他家庭的变故。他父亲曾在邮局工作,十年动乱初期被新划地主成份,开除公职遣送回老家,想不开患了精神分裂,母亲没有工作,断了生活来源,姊妹三人都去了农村。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一下子从天上跌到地下,难以承受。

我虽然同情他,但不赞成他处事的消极态度。便用自己的体会开导劝解他,要正确面对不能颓废,路要靠自己往前走。或许我的真诚打动了他,后来遇到什么事,他都愿意找我帮着参谋。

年,开始招工,同学们陆续离开农村。武建勇躁动不安,有一天,他和我说:“我特别着急出去,好挣钱养活妈妈,出身不好走不了,真不知该怎么办了?”我想到他有一技之长,便提示他:“你不是会拉二胡吗?或许是条出路呢。”

一天,他从城里回来,带回一把小提琴。

从那天起,硷坢上响起不绝于耳的琴声。硷坢成了他的舞台。不管天气如何变幻,唯有他的身影不变,肩头一副担粪用的垫肩,下巴夹着琴,一手按弦一手拉弓,一拉就是一两个小时。

武建勇喜欢的小提琴

春天,禾苗一天天长高,他的琴声从噪音慢慢变得柔和;夏天,庄稼蓬勃旺盛,他的琴声从练习曲变成了完整的乐曲;秋天,丰收在望,他的琴声日臻成熟……

机会终于来了,他被渭南地区文工团招走了。

后来大家分配到不同单位,各忙各的,中断了联系。那年回京探亲,我找程宏烈一起去他家拜望。

他家住在西单一条胡同里,敲开房门,迎面墙上挂着武建勇的遗像,桌子上放着曾经改变他命运的小提琴,旁边摆放着几朵小白花。

她母亲头发苍白,双目迷茫,腰背微驼,十分憔悴。武建勇是家里唯一的男孩,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凄凉。

他姐姐诉说了他的情况,武建勇到文工团不久,想和一个女孩谈恋爱,被拒绝后情绪不好。听说不少知青想方设法回北京,也萌生回家的愿望,那时知青回京比登天还难。他给中国青年报、中央团委等部门写信,费了很大周折,还是不成。最后想出了一个无比残忍的法子——自残,把一个手指生生弄断,拉不成琴,逼单位放人。

终于回到梦寐以求的北京。殊不知,高度紧张和心中郁结埋下了隐患,起初头疼昏厥误以为是患了癫痫,其实己是脑瘤晚期,不久就去世了。

人生无常,命运多舛,生命脆弱,人殇琴伤。痛苦可以造就人,也可以毁灭人。武建勇的死,留给活着的人太多的悲伤、怀念与思索。

山丁子树下
  

在延安插队时,我们队的一个男知青骑马摔坏了腰,干不成重活,生产队把他派到学校和我一起当老师,我们成了同事。

我文静持重,他喜玩好动,教学可以互补。为了发挥他的特长,我们商量想修一个篮球场。生产队很支持,利用课余时间我们和学生平整出一块滩地,队长特批砍了一棵大树做篮球架,书记去工厂焊了篮球框。篮球场修好了,学生特别高兴,闲暇时老乡也来学打篮球,竟成了山沟里的一景。

记得那年冬天下雪,我们到高明家去补课,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,到了半山坡,忽然发现一棵山丁子树,白雪覆盖的枝头残留着像樱桃大小的果实,被白雪映的像红玛瑙一样晶莹剔透。我惊喜地指给他看。他个子高,伸手就摘下几颗递给我。我顺手塞到嘴里,冰凉酸甜挺好吃。高兴地说:“你也尝尝,味道不错。”我俩站在树下,边摘边吃。我说:“多摘点,拿回去给大伙尝尝。”他跳着摘高枝上边的果子,我掏出一块手帕接着。天渐渐黑了,我说:“行了,差不多该走了。”他忽然弯腰把我抱起来,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,我下意识地喊道“干什么?快放下,山丁子都撒了!”他放下我,我们尴尬地站在那儿。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一直想告诉你,你是我政治上的救命恩人,你让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人,我喜欢你。”

其实,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了,他对我有好感。我也不是无动于衷,总觉得还缺少我渴望的东西,还不足以点燃我心中深埋的火种,停留在友情阶段徘徊。

我说:“我帮助你是应该的,我不过是比你早经历了些许磨难,早成熟,承受能力强一些罢了,别想太多,不早了,赶紧走,不然晚了!”

美丽的山丁子树

像海浪遇到大山的稳重,碰撞后退潮,归于平静。或许是我的不呼应,或许是我瞬间的冷漠,我们没有再说什么,一前一后,向高明家走去。

二十出头的年龄,在农村,和我们同龄甚至比我们小的女孩子都出嫁了,没嫁走的也被指指点点,说成是老姑娘了。可是知青,仿佛不食人间烟火。

前程没有着落,有资格谈恋爱吗?

在农村安家落户,做好思想准备了吗?

他给我的这个信号是真情实意?还是一时冲动?

……

我辗转反侧,想了很多,没捋出头绪。刚刚萌芽,还没有破土的情感胚芽,很快就打蔫了。

72年大招工开始了,每个知青心中都抱着希望,找机会快点出去。有一天北京干部老杨找我谈话,由于某种原因,让我谦让一个名额,我答应了,这就意味着这次招工与我无缘。潜意识里,我萌动着一种期盼,如果他不走,我们就继续在这个村里教书,那……

招工的最后名额确定下来了,我们队一起来的十七名北京知青,这次将全部走完,只剩我一人。那晚,四野寂静,生产队给知青新盖的五孔窑洞,仿佛张着大口,吞噬着漆黑的夜。我没有点灯,一个人瑟缩在土炕上,脑子一片空白,终于莫明其妙地放声恸哭,泪水像延河泄洪一样奔泻,我忽然觉得自己那样孤独和无助。

我心中升腾的一个泡影破灭了。我抹去最后一滴眼泪,第二天,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,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

青葱年代,山丁子树下的一瞬留下一段青涩的情感记忆。

炼丹心
   

炼,丹,心,是我们一起插队的三个同学名字的谐音。“炼”是孙萰,“丹”是姚丹,“心”是程治馨。

插队那年,孙萰祸不单行,一连发生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。先是行李卷丢了,我和程治馨把两条薄被给她,先凑合着盖。后来组织上给她赔了被子,没成想这条被子也没保住,烧炕灶时,火星溅到上面,收工回来,被子烧得没法盖了。一次,孙萰把湿棉鞋放在灶口的石板上烘烤,开会回来,满窑洞都是烟,棉鞋被烧得所剩无几。还有一次上山劳动,被蝎子蜇了,疼得一夜无眠。

年,她上了长安美院,不久传来消息,她患了癔症。她母亲托关系将她转回北京,先在街道工厂当钣金工,后调北京工艺美术商店工作,和一个铁路工人结了婚,好不容易日子平稳了。四十来岁,丈夫患脑血栓偏瘫,侍奉了十余年后去世。她一路跌跌撞撞走来已浑身是病,我有时迷信的思忖,当初“萰”字改成“炼”字,是不是改出了麻烦?这么命运多舛。

我从五十年代末就开始经历家庭磨难,比较早熟。选择插队有三重原因,一是出身不好,插队是唯一出路;二是我是老大必须自立,减轻家庭负担;三是政治空气压抑,想换个活法。十六七岁阅历太浅,再成熟也是懵懂少年。只听延安来的人说得天花乱坠,身临其境,全然不是宣传中的样子。各种艰辛、磨难考验着我们,身体的痛苦可以慢慢承受,意想不到的误解才是永久难以弥合的心痛。对于家人的误解,我是在妹妹一次次发泄中得知的,我很伤心也很无奈。许多知青有着同样的感受。

我认识一个知青离婚了,下岗了,回到北京,自己带着儿子打拼,家里房屋财产没有她的份,甚至连父母的墓碑上也没有她的名字。她说,没有人希望她回北京,因为家人认为,既然离开了,就不应该再回来!另一个知青离婚了,回到北京不久,为了给结婚的儿子腾房,又回到延安寻求归宿。

我们吃尽了苦,历经了磨难。

程治馨受到的最大磨难是工作以后,我俩参加工作在基层农村,除了挣工资,其实比插队还艰苦。为了便于下乡,我们学骑自行车,车技都不好。有一次她骑车进城办事,不慎摔到杨家岭大桥下面,椎骨骨折,多处软组织挫伤,受到不小的惊吓和病痛折磨,很长时间才恢复。

从左至右:孙萰、姚丹、程治馨(炼、丹、心)

因为我们是共和国的长子,是共和国的同龄人,有的是家庭的长子,我们的命运与这个国家同命相连,休戚与共,息息相关,我们一路前行,不管经历多大的风雨和磨砺,我们始终恪守: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。

作者:姚丹,北京老知青,丰盛学校初68届毕业生,年上山下乡到延安插队,年调延安县河庄坪公社工作。

年至年,在延安市城区区委办公室、延安地区轻工业局计划科工作。年至年,在陕西省轻工业厅计划处、陕西省劳动厅工作。年回京,任北京大栅栏街道工委宣传部副部长。年底退休。

来源:一壁残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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