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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新知新业新闻路,渡己渡人渡过桥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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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律?怀念张进老师

不名不利九方皋,妙笔生花一快刀。

学富九车尊识广,文通八脉仰才高。

新知新业新闻路,渡己渡人渡过桥。

浊世哪堪皆润马,江山无处不怀尧!

他是一位求真勤奋的记者,他是一位博学可亲的主编,批评你都会脸带微笑;从抑郁苦海中重生后,他的人生迎来第二春,成为一位抗抑斗士,一位心理知识科普者。

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那批人之一,我们亦师亦友,甚至近乎亲情。现在,我失去了他,也失去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。

年12月5日,张进老师去世的消息传来。连续几天,心神不定,含泪写下这首七律,仍然不足以表达心情,我应该记录这十六年耳濡目染有关他的足迹与背影。

在《财经》老领导中,以舒立为标准,我们不带职务直呼其名,大明、王烁、继伟;包括后来频繁接触的波明与小京,我也如此。他是我唯一以“张进老师”称呼的高层管理者,自始至今,从未改口。

我们的最后一面是在年8月5日午后,在他家附近的北滨河公园,帝都北二环,与工人日报社相邻。

娃娃脸很灿烂,个子似乎矮了,又清瘦了很多,眼镜还是老样子,走路带风。他左手在腹部来回抚摸,右手在额头上后翻头发。我们见面,拥抱。他拍着我的后背说:“昌平啊昌平,你受苦了!”又补充说:“你瘦了,但很精神,也显年轻!”

我们走进公园东南侧的红亭,在一片翠绿中,阳光见缝插针,四周有戏曲大妈和嬉戏的小孩。这是他的会客厅和健身房,三姐与江雪刚刚来过,江雪还捕捉了他的一个侧影(置顶照片)。

我想听他患癌的经历,他想听我系狱的遭遇。我一再坚持,他先讲。看他亲笔写的《张进:我如何渡过患癌恐惧》,泪流满面;听他亲口复盘肺癌从确诊到手术的过程,云淡风轻,眼前这个矮小虚弱的躯体展现出钛金般的巨人意志。

一个多小时后,轮到我了。我说事发前后,有六个省轮番调查我的经济问题,他有点吃惊,说经济关肯定绕不开,但没想到是“这样全面的体检”;我说案子开庭时,合议庭七个人、公诉人五个人。我们做过法治新闻十几年,个人案件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阵势。对我在提审中没上央视,庭审时没进法庭,审判后没去监狱,他晃了晃手,笑着说:“你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,经验丰富,这是人生难得的经历。”

他话头一转,讲解自创的“三问法”:“第一,你遇到了什么情况?第二,这个情况会有哪几种结果?第三,设定最坏的结果,你能否应对?如何应对?”虽然没有他这样归纳,但经此分析,确实有意思。我正是不断打压自己的预期,一步步走过低谷。

我担心累到他,他却表现得精神抖擞。三个小时过去,我们从未如此促膝长谈。离别前,他执意引我参观北滨河公园,北行南拐,再绕一圈,半个小时后送我上车。

我们约好九月在杭州见面,一起参观他的“渡过中途岛”基地。在我记忆里,这是他唯一一次食言。

年6月~年12月。56岁,正当壮年,天妒英才,走得太早了,太可惜了!

少年得志与青年风波

在胡舒立团队中,神童天才扎堆。年,16岁的张进考上南京大学中文系,22岁拿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研究生学位。但舒立说,张进不属于神童,“他的才华深入肌理、植于内心,而他精湛的文学功夫,全凭大学时代的刻苦铺垫。”

他的父亲是金陵大学(后并入南京大学)的高材生,打成右派后下放灌南农村,在那里结识了毕业于南开大学、曾任教于兰州大学的母亲。本是书香门第,不幸坠入底层,父母好歹有点工资,当地老乡穷得要向他们借肥皂。随父母从灌南迁入淮阴,他的少年苦中作乐,奋发图强。父亲让他主攻理科,15岁那年高考未中;次年改考文科,成功考入父亲的母校。

年,22岁的他加入师姐胡舒立主管的《工人日报》国际部,自此开启三十年的新闻苦旅。这份隶属全国总工会的报纸,发行量一度仅次于《人民日报》,其中“渤海二号”事件调查足以写入新闻史。

张进的英语基础不太好,每次劝我们多学习时,他总拿出自己在美国访问时的两个梗:一是把服务生的小费说成“littlefee”;二是晨练时遇到美籍老太太,伸出大拇指想夸对方“好身体”,却说成了“Goodbody”,差点引发误会。

舒立回忆,他总是在拼,用的是“洪荒之力”,口语不行,他就把笔译练得流利起来。但入职才几个月,就病倒住院,得的是*疸型肝炎。舒立做过*医,此时意识到他的身体底子并不好。

来年,他被下放到门头沟王坪村煤矿,足足锻炼一年。回来写成长篇纪事,霸占《工人日报》副刊一个整版。他的工种是岩石段的做柱工——巷道掘开后,用大柱撑住巷壁,以防倒塌。“矿工们运木头的方法是我不曾想到的。如果是短粗木头,他就把胯尽力向右扭,右手挟着木头,木头的另一端斜搁在胯骨上,左手撑着地面向前爬……”如此原始的工作方式,令这位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研究生深感震撼:这是北京吗?这是矿工吗?这比农奴还农奴啊!

印象最深刻的是矿难,他记载:“第二天一早,人终于被挖了出来。突然,矿门大开,四个膀大腰圆的救护队员,脸色铁青,抬着一个担架出来。一块白布把担架遮得严严实实。一瞬间,守在井口的人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一片哀嚎,哭声震天。身处其间,我不能不动容,陪着流下泪水。”

记者的矿工经历对别人可能不堪回首,但他在那里触摸到了生活之重与生命之轻。这篇文章在社内引发震动,他的拼命也获得肯定。在精英林立的北京,他以笔开路,以脚丈量,从记者到副主任,在而立之时已是兼任记者部主任的编委,春风得意。

多年后,在几次豪酒中,他对我们偶尔敞开心扉,从尘封的档案中翻出自己的传奇故事,那是他第一份工作的终止符。

年11月1日的《工人日报》,头版刊发了一则《重要更正》:“本报今日已刊发的一版头条……由于记者所发稿件严重失实,甚至臆造一些提法,加之编辑部把关不严,未与有关方面核对,造成不良影响。现特将本报1-4版重印,同时将原报收回,并向广大读者致歉。”

两个头版,看似没有差别,问题出在第二行副题上:“如果仅仅依附于**,工会就没有存在必要”。

据张进老师回忆,这是一篇安排好的*治消息,审定后谁也无权改动。他是值班编委,“虽是冬天,窗外天寒地冻,但我如坐春风,耳目一新!须知,在那个年代,能把工会的独立性问题阐述得如此清楚、明白,且出自总工会主席之口,多么令人兴奋!”

当时的总工会主席身兼数职,当轴处中。他难抑激动心情,从消息中概括了四句话,做成四行副题,意在强化效果。报纸印出来,《工人日报》社长瞿祖赓去中南海汇报,首长很生气,直言:“我没这么讲过!”

接下来商量善后,有三套备选方案:一是内部处理,不作公开表态,但愿悄然过去;二是低调发一个更正;三是高调更正,宣布重印报纸,收回旧报。最终,首长选择了第三套方案,并亲自推敲“重要更正”的字句。如今看来,这是最严重也是最没必要的方案。

在等待处分的日子里,总编辑张宏遵打来“张进,我知道你觉得冤,但你确实有责任。你是记者部主任,对杨明清负有领导责任;那天你是值班编委,负有把关责任。你是我直接管的,我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推脱责任,装怂,咬人,给我丢脸。”

一个月后,罚令下达:社长瞿祖赓、总编辑张宏遵免职;记者杨明清留社察看;值班编委张进行*警告。

经此一劫,《工人日报》风光难再。那一年,他33岁。有人认为这是改变他人生命运的事情,他纠正说,也就是调整人生轨迹吧!

此时,舒立创办《财经》杂志两年,已风生水起。她打“你的事我都知道了,你在《工人日报》没戏了!到我这来吧!”

查看年下半年开始的《财经》杂志版权页,舒立与大明为联席主编,王烁为常务副主编。张进先后化名“史易”和“尹之”,适宜隐之也,排在主管编辑第一位。

年,对我俩而言,是一个特殊的年份。他痛下决心,彻底离开人生第一个单位。我被《新京报》免职,加入他的团队。我俩正式成为《财经》一员,他是副主编,我成为他的兵,人事档案都放在同一个人才中心。

他回《工人日报》取档案时,人事处长辛友谊翻出处分决定,同情地说:“你受处分已经六年,差不多了,我把处分决定从你档案里抽掉吧,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工人日报!”他心底里感谢这位善良的处长,自己却很坚定地说:“不用,就放着吧!我不觉得这是耻辱,这是我的光荣!”

我在20年新闻苦旅中,亲历三次风波:第一次,年6月,因报道“双规”致死厅官,中纪委追查,被免去《新京报》深度部主编;年,因为报道离岸公司“巴拿马档案”,被免去《财经》杂志副主编;年,三万多条实名微博中查处九条违法,系狱七个月。这三次风波,张进老师都清楚,并在每次风波之后与我长谈。

其中,年那一次长谈,让我决定放弃新浪、腾讯的高薪邀请,重归调查记者之位。说起来有人不信,《财经》杂志、新京报、新浪当年给我的薪酬,比率差不多是1:2:3。千金难买我喜欢!

从《财经》到财新

我俩情谊的起步与发展,与三姐——知名调查记者王和岩密切相关。

我跟三姐在年起即是中国商报总社的同事,三年后我离职去了《新京报》,其中一稿有关侯伍杰案,因《新京报》同期刊登吕日周专题——以四万余言点评一位在任副省级官员的*绩与过失,可谓新闻史罕见。吕日周事件余波未了,又来一个山西高官的贪腐调查,侯伍杰案一稿子生不逢时,胎死腹中。恰逢三姐加盟《财经》,我协助她完成此案调查。报道发表时,她和张进老师执意要给我联合署名,最终隐名“罗冠中”。

同期,《财经》年会是一年一度的*经盛会,我对舒立与大明做了专访,占用《新京报》一个整版。与他们的交往逐渐多了起来,对舒立团队有了更深的了解。

年夏天,我被免职的消息经路透社传开,他们伸出橄榄枝。我入职时,张进陪我去舒立家吃了顿饭,然后见大明、王烁。东二环泛利大厦10层编辑部,有著名的“三张”——张继伟、张进与张翔,三位副主编三张桌子,挤在一间小办公室。他们的电脑旁,通常会摆几本词典,还有《论语》《古文观止》。

这是舒立团队的内核,将帅如林,才华横溢。他们几乎全都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,清一色的男性,温和如保姆,心细如纳米。

早年的《财经》杂志,主打财经金融、公司产业的报道和评论,《基金黑幕》《银广厦陷阱》等构成难以逾越的“双峰”。除了高管,团队的构成泾渭分明,有海龟派与土鳖派之别。负责财经与产业的大都西服革履,平时活跃在各种高端场合;另一类就是我们,经常出没于灾难现场、大案腹地。这符合领衔者张进的一惯形象——不修边幅,发头像野草般疯长,对于妆容精致、满身名牌、小资情调,总是持一种与我何干的旁观心态。

他总是踩着一台二八自行车,穿行在大街小巷。有次试骑我的变速自行车,说“真好,真有劲”。我出差多,很少在北京,说跟他换,不肯。后来我丢了三辆自行车,他说:“你看,没人会偷我的那辆破车。”然后,扬头甩出一串清脆的笑声。

张进老师的最大贡献,是他领衔的综合组及后来分立出来的法治组、三农组、公共*策组、环境科技组等,将这本财经刊物扩展为涵盖财经时事社会文化的综合新闻大刊。当时,他靡下集合了王以超、段宏庆、任波、李虎*、王和岩、叶逗逗等新闻人。

我正式入职的见面礼,是在同一期杂志上发表海*副司令员王守业、河南上蔡艾滋县“三贪书记”杨松泉两案报道。其中《王守业“守业”未成》,可谓建国以来*方高层腐败的第一篇调查报道,我直接跑到平顶山叶县老家,见到了其父母与兄弟。

经此一役,舒立与张进派我南下,主导上海社保案的调查。后来,杨海鹏、陈中小路、赵何娟、欧阳洪亮、李微敖等陆续加入,共同参与那个*治周期的重案调查。虎将如云,编辑部多人感叹,只有张进能够如此耐心、思路清晰地调和、制服桀骜不驯的八方诸侯。“他尊重独立思考,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凌驾于同事之上,但亦不会轻易退让。”

我们有着严格的MEMO制度,就是写采访日记,这不仅能让编辑随时掌握记者的工作动向,还能有效地甄别和完善证据链。三姐的MEMO写得最好,一篇能上万字,那其实是历史碎片的底稿。

我俩没有共同采访的经历。萧辉和他一起报道太行山大水,最后一关是向*府核实。作为年轻记者,进了衙门,她想“找茬”。张进却老道地跟接待者搭讪,故意说,“哎呀,同志,我们从洪灾一线来,脚上泥巴把你们办公室弄脏了。我来打扫打扫。”扫地间隙,他问到了想要的料。出了*府大门,他耐心指点萧辉:“我假模假样扫地是为了放松他们戒备,你趾高气昂的样子,没人会理你的。”

在他指挥下,我们对每一位省部级落马高官建立档案,我们记录每一部重要法律法规的修订过程,我们身临每一起重大群体性事件的现场。以年SARS疫情集团作战为经验,我们记录了北京、上海、天津、广东等*坛大地震,还原了汶川地震、南方冻雨、禽流感等重大灾难与公共事件,以及旁观了瓮安、石首等特大群体性事件。

他像一位经验老道的刑警,从杂乱无章的线索堆中拎出一根线条,再串成严谨完整的证据链。他的这种排沙捡金、化繁为简的能力,似乎与生俱生,启发后学,润物无声。

回首当年,他在编辑部挂着地图部署地震、洪灾报道的场面,颇有指点江山、*团作战的风采。也能想象,那瘦削的面庞与枯萎的身体下,承受了多少苦痛和不眠之夜。

那时候,《财经》代表着一种新闻尺度,也有着盖棺定论的品牌地位。我们同事三年多,他没有毙我一条稿,这对一个长期身处越位线上的调查记者而言,是不可思议的。“没有发不了的稿件,无非是时机不成熟。”他说。

不少同行批评,“财经”与“财新”的文本太枯燥。其实,但凡阅历丰富,反而喜欢这类写法。通常,报纸和网络的版面富裕,同类题材可达万字,张进的刀下只剩来字。他写稿改稿,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快手,故有“妙笔生花一快刀”的赞誉。

这种快与准,非十年之功不可练成。他提倡“框架式写作法”,先讲逻辑,一二三条,一二三条,大圈套小圈,层层递进,剥丝抽茧。他尤其注重文章的口子不能太多,一定要收得住。手起刀落,再点缀两句点睛之笔,如醍醐灌顶,一针见血。舒立团队还有一个不费笔墨的规则:基于详细的MEMO,如果通过严密的调查得到一个结果,不需要太多的信源与细节去证明,可以直接告诉读者结论。

或许得益于学过素描,他有一种天赋,总能用精确的、不动声色的方式讲故事。张继伟回忆,“与他对谈,会不知不觉进入一个勾勒细节、烘托氛围的状态,寥寥数语,就如银钩铁划刻出一个元宇宙。”

他千方百计保护自己的记者,比如记者陈宝成由于家中拆迁维权不幸羁押,他与舒立多方营救,后又千里奔驰接其回京;写过《邵氏弃儿》的庞皎明,多个报道接连开罪有司,他安排化名,让其继续当记者;受其恩泽的一位新闻后学说:“刚走出学校象牙塔,有幸被另一座象牙塔保护着、滋润着,满怀希冀,探索参差。”

这些超越同事的感情,以亲情而论,一点不为过。

老财经分家,他卖掉了东直门一套房子,追随舒立一起创立财新传媒。分开之时,他送给我一份奇怪但相当实用的礼物——自己写过的几份检讨书电子版。我接他的位置,努力学习他的那一点——从不让记者写过检讨,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把责任扛下来,保护好记者。

我后来采写或编发的一些报道,比如安元鼎、公共裙带,因动作太大,检讨改由杨浪先生亲自操刀。张进老师得知,约上饭局,给我分享他的一些经验与应对之策。

等我创业时,但凡我邀请的一些讲座或活动,他无一拒绝。

如果能够重新选择,我挺想继续做他靡下的记者,就像三姐那样。那段时光,是我新闻生涯中最快乐的。

被渡、自渡、渡人

听说他得抑郁症,已是又一个*治周期。新闻环境越来越差,甚至日常的生活都越来越逼仄。

他的父亲年去世时,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。他长得很像母亲,却继承了父亲的细致、敏感和文才。有亲人认为,张进深受父辈和旧学传统影响,对自我价值的追求、对*治生态的警觉,对社会责任和公共议题的关怀纠缠在一起,刻骨铭心,相伴一生。

新闻人总有一种可贵的天真,自诩俯视苍生,神通广大,可以赴汤蹈火,拯救他人。其实,我们都是凡夫俗子,在*经大势江河日下之时,自己都在困境中挣扎,与常人无异。

按抑友的叙述,年初,他自己觉察到了抑郁倾向;三月“两会”期间,工作加强,病情加重。在最困难的时候,他说眼中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。

再有见面,我很小心地问答,担心有任何不合适的话触动了他。但出乎意料,他成功从抑郁阴霾中走出来,没有像一般抑友那样陷入一轮轮躁郁循环,而是渐趋稳定——他自称“软着陆”。

年,他将自己的经历发表在“渡过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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