骑兵对步阵的冲击战术
和骑兵相比,步兵军阵的特点是行列严整、密集,几乎没有机动性可言。装备马镫和马槊的骑兵与步兵交战时,也习惯采用冲击的战术,直接冲入敌军密集步兵队列之中,即古人习称的“陷阵”。在汉末三国时代,这种骑兵战术就已经基本普及,到十六国和南北朝时,马镫普遍应用,脚踩马镫的骑兵在马背上更加稳定,对步兵的威胁更大。骑兵冲击、分割步兵队列后,会打乱步阵原有指挥序列,造成混乱失控,特别是步兵指挥官伤亡后,普通士兵很容易在惊恐中溃散,造成整体失败。
如东晋桓温北伐前秦时,就遭到了秦军苻生率领的骑兵冲击,苻生只带少数骑兵冲入桓温的步兵军阵中,给晋军造成大量杀伤。这次战斗虽然没有彻底击败晋军,但给桓温和晋军上下造成了很大压力,使其再不敢与秦军决战,直到粮食耗尽而撤退。十余年后,前秦进攻慕容氏前燕,两军决战,秦将邓羌“与张蚝、徐成等跨马运矛,驰入(慕容)评军,出入数四,旁若无人,搴旗斩将,杀伤甚众”,燕军因而大败,直接导致其亡国。东魏丞相高欢倾国攻入西魏,西魏以劣势兵力在沙苑设伏,右军统帅李弼率六十名骑兵冲击东魏中军队列,将其冲断为两截,引发军阵混乱,西魏军乘机全线攻击,东魏几乎全军覆没。西魏李檦身高不满五尺(五尺约今1.3米),但在与东魏战争中表现勇猛,“跨马运矛,冲锋陷阵,隐身鞍甲之中。敌人见之,皆曰‘避此小儿’”。年北齐与北周会战洛阳,齐宗室兰陵王高长恭率五百骑兵两次冲入周军阵中,军人将其事迹传唱为《兰陵王入阵曲》,并用乐舞表现其冲杀情形,也可见时人对这种行为的推崇(此曲在隋唐两代还被列入宫廷典礼的舞曲)。
当集群骑兵高速冲向步兵军阵时,对站在前列的步兵造成的心理压力非常大,缺乏战斗经验、纪律松弛的步兵会四散逃命,造成军阵在瞬间溃败。所以刘秀时代的骑兵军官耿弇谈到河北地方武装,轻蔑地称之为“乌合之众”,认为用骑兵摧毁他们如同“摧枯折腐”。但如果步兵部队有坚定的纪律和对抗骑兵的经验,敢于面对正面冲来的敌军骑兵,就能用弩箭和长矛给骑兵造成很大伤亡。所以并非所有的骑兵“陷阵”冲击都能成功。年东晋叛将苏峻占领建康,与勤王的军队展开激战,苏峻部队战马较多,他本人也擅长骑战,只带四名部属发起冲击,但晋军步阵严密,苏峻无法冲开,试图掉头返回,几名晋军步兵投出了手里的长矛将苏峻刺落马下,旋即斩首。东晋末,太尉刘裕派蒯恩进攻占据襄阳的鲁宗之、鲁轨父子,“恩整厉将士,置阵坚严。轨屡冲之不动,知不可攻,乃退”。这都是骑兵冲击步阵未果的战例。
对冲入己方阵列中的敌骑兵,有经验的步兵也会做坚强的抵抗,给骑兵造成杀伤,如年淝水之战,晋军趁苻坚秦军主动后撤之机发动进攻,苻坚之弟苻融带骑兵冲入晋军,希望阻止其攻势,但在冲击中战马摔倒,苻融被杀,秦军因而大败。刘宋明帝初年内战中,台军主帅刘沙弥轻骑深入,冲到敌统帅刘胡麾下,被敌军杀死。刘胡一方也有五名具装骑兵冲入台军,试图攻击台军统帅刘亮,但遭到台军弓箭手的密集射击,落马被斩首。北周在讨伐氐羌军队时,将领田弘多次冲击敌阵,“身被一百余箭,破骨者九”,战马也被敌槊刺中十处。田弘和战马可能都披挂了铠甲具装,所以仍能幸存下来,但也可见陷阵的危险之大。另,东魏骑将尉兴庆每次陷阵之前,都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军装背后,最后在洛阳城外与西魏军作战而死,靠衣服上的名字才辨认出尸体,亦可见骑兵冲击敌阵之危险。
在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兵时,骑兵统帅会注意避开敌战斗力最强、防范最严密的正面,选择敌战斗力较差的侧翼或后方进行冲击。但当时骑兵更习惯于多次冲击、穿越敌步阵,比较常见的是从正面穿过敌阵之后,掉头从后方再次冲击。如西晋末陶侃进攻荆州的杜曾武装,“时曾军多骑,而侃兵无马,曾密开门,突侃阵,出其后,反击其背,侃师遂败,投水死者数百人”。北魏末,高欢与尔朱兆兄弟诸人决裂,双方决战于韩陵,尔朱兆首先率领一支具装骑兵从正面冲开了高欢军阵,准备从阵后再行冲锋。尔朱氏其他将领却忌惮尔朱兆骄悍,突然易帜投降高欢,或者带部属离开战场,使高欢逃脱了一场劫难,转而击败了尔朱兆。
当步兵军阵的抵抗非常顽强时,骑兵往往要从多个方向进行试探冲击,才能找到步阵的薄弱环节。在刘宋孝武帝与叛乱的南郡王刘义宣的一次会战中,台军骑兵就反复冲击叛军步阵:双方在芜湖城外展开会战,台军将领薛安都、谭金都率骑兵参战,他们最初受命攻击叛军军阵右侧,但未能成功。谭金部在叛军步阵外围往返奔驰,多次尝试冲击,才在敌阵左翼找到薄弱部位,“乘其隙纵骑突之”,“战良久,贼阵小拔,骑得入”。台军步兵也开始重点攻击这个突破口,双方进入激战。当时一支叛军骑兵曾开到战场附近,但慑于台军骑兵而不敢投入战斗。叛军右翼战斗力依旧较强,薛安都部再次强行冲锋,“横击陷之”,造成叛军全面大败。叛军将领刘湛之逃奔到江边战舰中,仍被薛安都所部骑兵追上斩首。可见骑兵突击对这次战役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南朝的骑兵数量不是很多,能取得这样的战果,更可见骑兵在战斗中的重要意义。
在骑兵攻击敌主力步阵时,都希望能直接斩、俘敌主帅。年,东、西魏会战于洛阳城下。东魏将领彭乐统领右翼骑兵,直接冲入西魏军左翼。恰好西魏指挥中心设在左翼,彭乐骑兵俘获五名西魏宗王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,将其反绑双手在阵前巡游,同时大声念诵被俘者的名字,引起西魏军心涣散溃败。东魏乘机追杀,斩首三万多人。次日,双方整军再战,有东魏士兵叛逃至西魏军中,将东魏统帅高欢的旗帜告知西魏军。西魏遂“募敢勇三千人”,由贺拔胜率领,只持马槊不带弓箭,直冲高欢所在位置,引起东魏军溃败,贺拔胜旋即带领十三名骑兵紧追高欢:
胜适与齐神武(高欢)相遇,因字呼之曰:“贺六浑,贺拔破胡必杀汝也。”时募士皆用短兵接战,胜持槊追齐神武数里,刃垂及之。会胜马为流矢所中,死,比副骑至,齐神武已逸去。胜叹曰:“今日之事,吾不执弓矢者,天也!”
此战射死贺拔胜战马的是东魏名将段孝先。尽管贺拔胜感叹未执弓箭,其实如果贺拔胜能像东晋对阵苏峻的士兵一样“投之以矛”,历史也许会很不一样。
特殊情况:骑兵的步战与传统骑射技艺
骑兵杀伤敌人主要靠马匹奔驰的冲击力。但当骑兵冲入敌军阵后,往往因为敌步兵密集队列的阻挡而降低冲击速度。这种情况下即使战马并未伤亡,骑兵也要下马徒步作战,因为战马如果没有“助跑”空间以再度提高速度,骑在马上也就没有意义了。
东、西魏和北齐、北周之间曾在洛阳数次大会战,双方投入兵力众多,且都习惯使用骑兵冲击对方步阵,所以这种在敌阵中下马作战的事例也比较多见。年东、西魏在洛阳城外的“河桥之战”,双方军阵绵延十余里,步、骑兵踩踏起的尘埃遮天蔽日,双方统帅和下属部队失去联系,各部队都处在各自为战状态。西魏主帅宇文泰率骑兵冲入东魏侯景部军阵中,宇文泰战马中箭倒地,其部属以为主帅阵亡纷纷逃散,宇文泰装作俘虏才得以逃生。西魏将领王思政在敌军包围中下马作战,“用长槊左右横击,一击踣数人”,最后受伤昏厥倒在尸堆中被部下救回。另一名将领蔡祐也率领十余名部属“下马步斗,手杀数人”,又用弓箭四面射击,才得以突围而归;窦炽“独从两骑为敌人所追”,被围逼到邙山之下,只能下马徒步而战,他两名部属的弓甚至都被敌射断,窦炽一人连续射死多名敌军,迫使敌后撤才寻机突围而出。年,北齐、北周会战洛阳,齐将段韶率左翼骑兵迎战周军步兵。他看到周军先抢占了邙山险要地形,遂故意率部下缓慢撤退吸引北周步兵追击,待敌追击疲乏后,段韶才率部属下马展开进攻,“短兵始交,周人大溃”。
这种骑兵面临众多敌步兵、不得已下马步战的情况,在其他战场也有发生。如年西魏军伐蜀,一百名西魏骑兵前往平定氐人叛乱武装,途中被三千多敌军包围,西魏骑兵看敌军众多,遂“各弃马短兵接战”,阵斩敌首领,击败了敌军。不过在魏晋南北朝的史书中,骑兵下马作战的记载并不多,主要集中在东西魏和北齐北周时期,可能是因为这一时期的军人素质较高,且富有作战主动性。
在4—6世纪,骑兵的主要战术虽然是用马槊冲击,但仍保留着传统的骑射技艺。如年,石勒骑兵在谯郡追上了晋军主力部队,“分骑围而射之”,十余万晋军和朝贵都被射死。东西魏到北齐北周时期擅长骑射的将领也很多。周齐洛阳之战中,数名周军士兵被齐人俘获。周将梁台“望见之,愤怒,单马突入,射杀两人,敌皆披靡,执者遂得还”。值得注意的是,梁台年过六十岁还喜欢披甲上马,“足不蹑镫”,保留着传统骑射时代的遗风。
当时马槊虽是骑兵主战武器,但在一些战斗的关键时刻,骑射仍能发挥重要作用。如前述东魏统帅高欢战败,被西魏将领贺拔胜等十三骑紧追,“(东魏)河州刺史刘丰射中其二。胜槊将中神武,段孝先横射胜马殪,遂免”。东魏北齐最以骑射著称的,是出身敕勒族的斛律金、斛律光父子。斛律金早年就以骑射赢得了柔然可汗的尊敬,他的本传记载了斛律父子都擅长骑马射猎。周齐洛阳之战中,斛律光(明月)被周将王雄持槊追击:
唯余一奴一矢在焉。(王)雄案矟不及明月者丈余,曰:“惜尔,不得杀,但生将尔见天子。”明月反射雄,中额,抱马退走,至营而薨。
王雄阵亡对周军士气打击极大,直接导致主帅宇文护下令撤退。斛律金、光父子对游牧族的骑射技艺极为推重,斛律金“行兵用匈奴法,望尘识马步多少,嗅地知军度远近”,他还经常命子孙骑马射猎,并亲自检查其射击猎物的手法。这种对骑射技艺的坚持,和前述骑士下马作战的战例,都表现出当时北朝骑兵技艺、战术形态的灵活性和多样化。在东西魏和北齐北周时代短短三十年间,战争之激烈、战略战术之丰富,要远远超过魏晋南北朝时的其他政权。究其根源,这一代将帅都是从北魏末的六镇之乱中锻炼崛起的武人,军事素养和经验较高。经过这一代人才走向了隋唐的统一辉煌时代,并非历史的偶然。